茂吕美耶：被污为“宫中妖妇”的日本女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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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捭阖一女杰
在日本女性史中，鲜少见到如下田歌子这般具有非凡器度的女人。
虽然不知真伪，她的男性关系也始终是众矢之的，而且以明治政府的大臣元老为首，这些男性均为当时的第一流大人物。换个角度来说，她是个和当代众多杰出男人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对等逐鹿争霸的女杰。或许她只是夹在众多狡猾的宫廷政治家中，利用了这些当代第一流男性，纵横施展她的才干而已。但是，她是个美丽的女中丈夫倒是事实。
歌子完成的第一件伟业，是确立了崭新的明治宫廷皇族、贵族的子女教育。当时的明治政府新体制，基础软弱，为了让国民理解何谓“中央集权”，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抬高皇室以及守护皇室的贵族阶层权威。这种权威不能空有威势，必须伴随实力。明治时代初期的女子教育理念确实令人钦佩，但民间没有任何人将此理念与培育皇族、贵族子女的必要性结合一起。歌子精彩地完成了这项重要事业。
之后，歌子前往欧洲留学两年，亲身体验了民主主义世界的女性实力。她得天独厚的资质之一正是强烈的感受性、观察力以及吸收能力，因此，皇室中心主义的她，虽然无法理解何谓民主主义，但她看清了协助男性支撑西欧先进社会的女性能力源泉。那正是提高女子教育水平，让女子的才智及行动力也发挥在社会生活中。歌子不但明白了女子能力是改善社会的要素之一，也领悟到在加强国力发展方面上，女子能力很重要这件事。
站在现代女子立场来看，可能会觉得这么个具有多项天资的女子，终生只为皇室卖力，似乎很可惜。然而，我们也必须考虑到时代背景。我个人认为，若没有下田歌子这位全心全意为皇室尽力的人物，明治政府可能无法立足。正因为歌子发现女子教育水平对国家发展非常重要，于是在后半生将所有精力倾注于中产阶层老百姓的子女教育，她这个着眼点确实超群出众。可是，她一生的事业始终环绕在以皇室为中心的国家。
生前的歌子享有一般女子做梦也梦想不到的赞美与羡慕眼光，但也饱尝了指责攻击。这大概是她的宿命。毕竟无论少女时代或明治宫廷的女官时代，君临贵族女子学校的时代或与宫廷政治家的交流时代，甚至是后半生经营实践女子学校的大众教育家时代……她在每层断面舞台都发挥了其天赋才智，演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精彩场面。
▍小时了了，大定必佳？
下田歌子，幼名平尾鉐，安政元年（一八五四）旧历八月生于现在的岐阜县惠那郡岩村町。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十八岁时入宫当女官，不久，在宫中作的一首和歌受皇后赏识，被赐予“歌子”之名。二十五岁时与下田猛雄结婚，改姓下田。
她父亲是统治岐阜县岩村周边的岩村藩藩士，家里有个小她六岁的弟弟。父亲是藩中的激进尊王派。安政五年（一八五八），幕府镇压尊王攘夷派的“安政大狱”时，她父亲也遭牵连，被处蛰居幽闭刑。
当时大约五、六岁的歌子，拚命储存小孩玩具的一分银和二分金，祖母发现此事，责备她“身为武士的女儿，不该玩蓄钱游戏”。歌子竟回说，“我打算将这笔钱送给官员，请他们饶恕父亲的罪”。原来歌子听了其他大人说，“即便是性命，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才兴起存钱念头。虽然存的是小孩玩具，但由此也可看出她在五、六岁时便极为精明能干。祖母教训她，向官员行贿是不正当行为，并没收了她辛辛苦苦存下的钱。
歌子是个胜似男子的女孩。她在某些猛将名将传记中，读到“小时候就习惯提沉重东西的话，长大后可以成为大力士”这段故事，竟每天躲在神社后练习抛石头。待她渐渐能投掷大石头时，某天，朝豆旱田扔出一块石头，折断了树枝，遭田主追赶，在灌木丛中落荒而逃。她日后说，想成为大力士的目的，是考虑到如果蛰居中的父亲遇险，她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拯救父亲。
六岁那年春天，歌子央求母亲给她做五月男儿节的鲤鱼旗帜。她向母亲诉说想成为男人。母亲告戒她，“女人也可以如男人那般成为优秀、受人尊敬的人”，听了母亲的训斥，她开始致力勤学。当时的平尾家穷得三餐只能吃酱菜和土豆，靠变卖家当过日子。歌子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沉湎于閲读。《四书五经》、《水浒传》、《太平记》……家里有什么书，她就读什么书。只要看她在六、七岁时作的和歌或汉诗，即能明白她确实是个聪慧早熟的孩子。例如五岁时作的五言诗：
无声雨若丝
春昼溼若枝
默坐闲亭上
窗间啼鸟窥
七岁时作的五言诗《元日口号》：
爆竹喜春来
寒宵满寿杯
今朝欢不极
旭日发芳梅
九岁时作的七言诗《春日野望》：
野望山樱处处同
晴郊水绕柳桥东
春光暖气多莺语
小径人家杳霭中
在内行人看来，或许诗词还很幼稚，但六、七岁的女孩竟然具有这种程度的情操，并能罗列出这么多笔划繁冗的汉字，难怪会被视为神童。
幽闭中的穷武士家庭，夜晚也要纺纱轮。歌子通常把书搁在膝上，一面操纵纺车，一面阅读，且纺出的线量并没有落后于其他人。穷武士家里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书籍供女孩子阅读，是因为歌子的祖父是著名的汉学者东条琴台。祖父知道孙女的才能与学识后，曾忠告歌子的父亲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让她去学炊事打扫的家事。”幸好祖父是个卓识博闻之士，日后也成为歌子的学问老师，但他经常留心不将歌子教育成不像女子的女子，甚至亲自上街买化妆白粉给孙女。
▍宫廷头等才智派女官
明治三年（一八七〇），歌子的父亲及祖父获释，父亲受新政府招聘，前往东京就任神祇官宣教使。翌年春天，虚岁十七的歌子也带着一名老仆人和一名年轻女佣上京。从岐阜县岩村出发，整整花了十四天才抵达东京。
歌子与父亲、祖父同住位于锻冶桥内（现东京千代田区）旧藩主宅邸内的家臣大杂院。生计依旧很苦，歌子必需利用闲暇做风筝彩画的家庭副业，据说这时的她经常一面做工，一面大声朗读《左传》。第二年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十月，十八岁的歌子经由和歌老师推荐，成为宫内省第十五等最低阶层的女官。
以歌子的出身门第，即便是最低层，也绝无可能进宫当女官。凑巧当时宫廷为了打破旧规，广泛招募新人，不仅朝臣、大名出身的女子，诸藩士族家庭女子都可以应试。进宫不久，皇后出题让新人作和歌，结果看中了歌子的和歌才华，赏赐“歌子”这个名字。
宫中有一种根据敕题当场吟咏和歌的智能游戏，类似现代的电视猜谜节目。有一次，敕题是古今东西贤人伟人的名字。名字接二连三被报出，女官得当场吟咏与该人有关的和歌。
举例来说，孔子七十二门徒之首、孔门十哲中德行科之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歌子听了名字，立即用五、七、五、七、七字句型吟咏了“比起薪柴烟经常断绝，从屋檐缝隙射下的月光更冰冷”之意的和歌。意思是，颜回住在屋瓦毁损的破房子内。敕题是“拿破仑被流放至厄尔巴岛时的心境”时，歌子照样以山岗、海浪等字词比喻出拿破仑东山再起的决意。当场作和歌已经很不简单，还要用和歌猜谜，难度超高。
光看上述两条谜题便能明白歌子不但博览古今，亦极为聪明灵敏，也能看出她的天性。也就是说，以歌人的立场来看，才华优于艺术性；以教育家的立场来看，现实性的领导能力胜于思想。
歌子进宫前，祖母仅告诫她一句“记住，脸上要经常挂着笑容”。日常生活中要持续保持笑容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歌子于晚年曾述怀说，在宫中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要经年挂着一张笑脸比登天还难。不过，意志刚强的歌子办到了。
进宫数个月后，歌子被任命为“御书物挂”，用现代用语来说，就是宫廷图书馆员，这是一种专业职位，工作内容与只是管理书籍的图书管理员完全不同。两年后，成为皇后的亲信侍立，不但陪同皇后听进讲，也伴随皇后出行各种与教务有关的活动。
歌子二十一岁时，破例晋升为“权命妇”。明治时代的日本皇宫大约有二百名女子服侍，其中，高等女官十三名，可以陪侍在天皇、皇后身边的“命妇”与“权命妇”计十名。可见歌子在宫内的地位有多高。
▍设立“桃夭女塾”
明治十二年（一八七九）十一月，歌子为了结婚而辞职。大部分日本女性史研究专家都认为，这桩婚事是歌子一世一代的失败。对方名为下田猛雄，是名剑客，但不归属正统派的千叶周作之“北辰一刀流”或山冈铁舟之“无刀流”，算是孤狼剑客。据说个子很矮，腰上经常佩带一把二尺三寸（约七〇厘米）的直剑，与人比剑时，高来高去，令人眼花缭乱，是一名剑术不合规则的武艺者。而且酗酒、耍酒疯，结婚时已经患上可能是胃癌的严重胃病。
无人知晓歌子为何和这种男人结婚，只知道歌子的父亲在下谷警察署讲授《论语》时，下田猛雄也在警察署教授剑术。即便是明治时代初期，以歌子的身分背景和个性来说，她绝非奉父亲之命而结婚，很可能是自由恋爱。直至明治十七年（一八八四）与丈夫死别为止，歌子的婚姻生活持续了五年。
歌子辞官后，曾经在宫中见识过歌子的美貌，并极为赏识歌子才智的明治政府高官，例如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佐佐木高行、土方久元、井上毅等维新功臣，都很惋惜歌子的引退，绞尽脑汁试图让她复出。
当时，令上述那些官员最头痛的问题之一正是女子教育。歌子退出宫廷后，经众官员劝说，于明治十四年（一八八一）在自宅开设了“桃夭女塾”，专门教育贵族夫人及其女儿。歌子于婚后为了照顾病重丈夫，生计相当困苦，这家私塾的收入恰好可以维持歌子的婚姻生活。
“桃夭”这两个字取自《诗经．周南．桃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夭”是少好之貌，“灼灼”是华之盛也；意指年轻貌美的女子。“桃夭女塾”正是“新娘学校”。经营“桃夭女塾”是下田歌子成为日本女子教育界第一把交椅的起动。伊藤公爵夫人、山县公爵夫人，以及其他伯爵、侯爵、子爵夫人都是她的学生。授课内容除了歌子终身最拿手的《源氏物语》，还有国文、汉学、修身、习字等。对年轻女子学生则讲授《徒然草》、《古今和歌集》等。
讲课时，歌子通常将头发梳成椭圆形发髻，身穿当时居流行首位的黄色条纹或格子花样和服，再系着一条表里不同花色的腰带。由此可见，歌子即便处于家里有个卧病丈夫和生计贫困的境遇，仍不忘让自己看起来高贵、美丽。
明治十六年（一八八三），宫中第一次亮起电灯，亦是“鹿鸣馆时代”拉开帷幕之年。皇后计划创办贵族女子学校，遣人来问歌子是否有意参与，歌子却以丈夫病重为由婉拒。翌年五月，丈夫病逝，歌子三十岁。
大约在这个时期，日后的“女子英学塾”创立者津田梅子，通过伊藤博文的介绍，一面在“桃夭女塾”教英文，一面跟着歌子学日语。津田梅子是日本最初的女子海外留学生之一，满六岁时赴美，在美国生活了十一年，刚刚回国。由于她在女性人权已经确立的美国成长，无法适应女性地位极低的日本生活，正陷于深刻的文化冲击苦恼中。
日后，歌子在贵族女子学校担任干事兼教授，梅子是教授候补，不过，两人之间，关系似乎不怎么亲密。这也难怪，津田梅子在美国成长，是受过洗礼的虔诚清教徒，歌子虽是天皇中心主义的纯粹日本人，但她类似希腊神话中的女神，这两人即便并非水火不容，应该也像油水那般不易兼容。
丈夫过世两个月后的七月，正在准备创办贵族女子学校的宫内厅，以年薪一千日圆聘请了歌子。由于是异乎寻常的女子高薪，此事在当时甚至成为新闻话题。虽然这是明治政府为了振兴女学的人事政策，却明显是破例的提拔。自此以后，歌子和宫廷政治家之间的八卦丑闻逐渐流传于街头巷尾。
贵族女子学校是宫内厅管辖，当时的宫内卿是伊藤博文，而歌子的强力后盾正是皇后。
▍“葡萄茶式部”鼻祖
明治十八年（一八八五）十一月，贵族女子学校举行开学典礼，皇后也出席。新校舍位于四谷仲町，现在的迎宾馆（赤坂离宫）正门前附近，学生数一百四十三名。英语教师津田梅子正是在这时期，留下对贵族子女的无精打采、无能感到惊讶并愤怒的记录。总之，歌子让女子学生穿裤裙和西洋鞋子，在当时轰动一时，并成为“葡萄茶式部”鼻祖，名垂日本风俗史。
所谓“葡萄茶式部”，意味上半身穿传统和服，下半身穿葡萄茶色（绛紫色）的裤裙和西洋鞋子，接受高等教育的女学生。现代日本女子大学生于毕业典礼时也习惯如此穿，“式部”则为日本平安时代的紫式部。
歌子担任教授兼学监，也就是校长。她被形容为“像马车的马那般勤奋”，也被形容为果断得“像个男人”。其实她是个和多数政界显要都有暧昧关系的“女人中的女人”，只是擅长策略这点就真的“像个男人”吧。
与歌子纵横交流的掌权者，都是出身于下级武士家庭，平安无事通过明治维新混乱时期的干将。歌子也是小藩下级武士家庭的女儿，凭自己的实力爬至高阶。基于这个共同点，于公于私，双方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手段自然而然会步调一致。
“桃夭女塾”关闭后，学生转学至贵族女子学校。歌子除了应付繁忙公务，更于明治二十年（一八八七）完成九册构成的《国文小学读本》大著述。伊藤博文打算推荐给文部省当作国家公认课本，却因赶不上官方指定的出版时期而无法成为公认课本。这套课本的特色是基本单词－－例如“男人”一旁加上英文“Man”。此卓见可能是欧化主义者伊藤博文的构思。
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歌子三十四岁。这时期开始，歌子在讲坛授课时都打扮成“大垂髪”，也就是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女性发型。根据她的传记，“在下田老师的一生中，这时期的老师，姿容端丽、美得极限”。可是，“美得极限”的歌子，身后竟隐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债务问题。
最初原因来自《国文小学读本》，她本来打算将出版业务交给弟弟当作事业，无奈没能取得文部省认定，欠下两万日圆债务。之后，她虽然成为日本女性最高薪资者，另有皇族的家庭教师、演讲报酬、著述等收入，却不知怎么回事，她终生都负债累累。
▍前往英国留学
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贵族女子学校移至永田町的新建校舍。政府给予歌子一幢宏伟官邸。当时连学习院院长也没有官邸，明显是特殊待遇。
伊藤博文在当时任第一代枢密院（天皇咨询机构）议长，但枢密院和歌子的闺房竟然毗邻，之间没有篱笆，此事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其实和歌子有绯闻八卦的高官男性多达十名以上，只是，当时与今日不同，完全无视人权和隐私，謡传不可尽信，但这些绯闻似乎也非凭空杜撰。
这一年，政府颁布宪法，翌年（一八九〇），又发布“教育敕语”。“教育敕语”是明治体制下的国民道德大本，也是战前日本教育的主轴，日后的朝鲜教育令、台湾教育令等均一体适用。起草人是山县有朋内阁的长官井上毅等人，歌子也是起草人之一。
贵族女子学校在歌子的精明手腕下顺利运营，但另一方面，她的债务愈滚愈大，高利贷甚至追债到学校和永田町官邸。不过，据说，讨债的人都被她的伶牙俐嘴给击退。这些债务肇事者均为歌子的弟弟。这个弟弟，曾经以诈骗他人财物的罪名被拘留半年，最后因证据不足而赦免。歌子在英国留学的两年期间，也不知她弟弟做了什么坏事，回国后不久，她在永田町的官邸即遭扣押，所有财产都被拍卖掉。
明治二十六年（一八九三）九月至二十八年（一八九五）八月的两年期间，歌子赴英留学。出发那年的四月，皇太子（大正天皇）的教育主任佐佐木高行在日记中留下一段让歌子赴英留学的真正目的之记述。内容大意如下：
“进宫谒见上奏（明治天皇），眼下最大的忧虑是皇太子殿下的皇妃、皇女教育一事。下田歌子至今仍未去过欧洲，信用很薄，世间人都极为愚蠢，明明具有充分的学问，但倘若从未去过欧洲，便会遭蔑视，只要陛下命下田歌子出游一年，事情便能顺利完成。陛下回说，有道理，不出国，便得不到信任。虽很愚蠢，世情如此，不得已……”
这段忠臣与明治天皇的会话很有趣。意思是，当时对从未出国留学镀金的人不予信任，所以忠臣建议天皇命担任皇家女子教育的歌子出国，天皇也认为有道理。那时，皇太子妃的候选人有两人，其中之一正是日后的大正贞明皇后九条节子。这两位皇太子妃候选人，都是明治天皇的内亲王玩伴之一，经歌子观察后再被选出。
▍留学英国的收获
歌子辞去学监职位，以教授身分经由巴黎抵达伦敦。她在英国看到英国孩子体格健壮，初步教育虽比日本易学，但十四、五岁时的知识则远远胜过日本孩子。也在英国见闻了中产阶级及其下阶级的子弟教育，以及强势的英国女权，这些都给她带来很大影响，亦是最大收获。换句话说，这两年的留学期间，是歌子于日后创设帝国妇女协会、爱国妇女会、实践女子学校的源头。
明治二十八年（一八九五）五月，歌子总算完成谒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目的。这一年三月，日本在甲午战争取得胜利。歌子打扮成平安时代的王朝女官艷丽模样，与英国贵族妇女的礼服对抗。《伦敦时报》描述歌子为“战胜国的女性传统盛装”。之后，女王又召见歌子共餐。在此，歌子也达成了了解英国宫廷的公主教育内情之目的。
歌子是三十九岁至四十一岁赴英留学。这期间，她和同样在英国留学的某位政治家志愿的青年也传出艷闻。据说歌子的英国调查研究事项报告书，正是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写的。同年八月，歌子回国，重回贵族女子学校。
歌子虽然在英国度过两年，却没有成为欧化主义者。她曾说，“最可怕的东西，是西方人的内心”。但她的国粹皇室中心主义，却也是她身为教育家的最大阻碍。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她回国后展现出的惊人能力。
回国后，歌子不但再度担任贵族女子学校学监，也负责教育明治天皇的第六、第七皇女。她写的皇女教育建议书中有一段：
……女子性质，生来单纯，气量狭隘。因此一旦染上某物，她对物事的看法均深受该物颜色影响，其色浓厚且深沈，很难消除摆脱。正因为如此，无论哪个国家，女子均犹如该国的敬神观念，犹如该国的宗教情操，比男子敦厚且坚固。故，女子实为国家的母亲。女子能造福人民，女子能增长国家利益……
歌子以雄劲文笔写出女子教育的精神、日本皇室的女子教育现状、欧洲王室的女子教育现状、日本女子教育的将来以及皇女的家庭教育等项目，并一针见血点出日本皇室、贵族子女的懦弱，毫不妥协地向皇室提出改善计划。
她在第一句便把天下所有女子断定为“生来单纯，气量狭隘”。
我想，这应该不是出自她的傲慢，而是自信。她的自信来自她出众的能力与杰出的经济能力。她身为教育家、皇家女子家庭教师，但在私生活却经常成为众口交攻对象……这个矛盾，可能正因为她认为自己并非“气量狭隘的单纯女子”，并非“一旦染上某物，便很难消除摆脱其色的女子”。
一般女子只能按自己的有限能力去制作平面人生设计图，但歌子与众不同。她认为自己可以制作更复杂、更具多面性的立体人生设计图。而她的实际人生也确实活得与一般女子迥然不同。正是这一年除夕，位于永田町的歌子官邸，遭官吏扣押，全财产被封印，并在当日付与拍卖。
因次日是元旦，歌子只得赶忙叫来木匠做了板墙，贴出接受拜年的临时地址应急。她是日本女子最高所得收入者，也很会筹钱。十多年前的鹿鸣馆时代，她曾一手主持筹划海防费募款活动，当时筹到二百一十三万日圆的莫大捐款，让世人大吃一惊。却不知为何，终年老是被债务追赶。
回国后第三年的明治三十一年（一八九八）十一月，歌子将在英国留学期间构思的大众妇女启蒙运动付诸实施，创设了帝国妇女协会。她自己担任会长，但因为在英国目睹王室与国民大众的亲密关系，打算在日本也实现此目标，于是让皇族当总裁。
▍理想与现实
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四月，作为帝国妇女协会事业的一环，歌子在往昔“桃夭女塾”所在的曲町，创设了实践女子学校和女子工艺学校，自己当校长。此外，她另有专门让穷人家子女上学的免费慈善女子学校、女佣培育所、女子商业学校、女工训练班、护士训练班等计划，可惜大部分都无法实现。
女佣培育所是想给下女一个职业性的社会地位，培育出家务专业人士，这着眼其实非常好，遗憾的是，歌子的思想太前进，社会跟不上，没有人应募。实践女子学校的目的也是让中产阶级以下的子女入学，但这边也召募不到平民学生，变成中等富裕层以上的学校。这些都令歌子大为不满。
学校校舍最初很简陋，不但屋顶漏雨，路人甚至可以从窗外观看教课情景。津田梅子也在一年后开设了女子英塾，校舍也是简陋得被世人称为鬼屋，经营得很辛苦。津田梅子终生都为了经营学校而吃苦，最后还仰赖美国人的善意才得以持续。
但，歌子不同。
歌子在明治三十五年（一九〇二）向宫内省借用了涩谷常盘松御用牧场二千坪（约六六〇〇平方公尺）土地，并于翌年盖了新校舍。她在宫廷、政界的势力和巧妙的处世哲学，实在令人瞠目。单单说她精明能干，似乎嫌不够，毕竟她怀有教育家应有的热情与理想，最重要的是，她还能将自己的理想具体化，幕后的勤奋努力肯定非一般女子所能想象。
只是，歌子的教育理念始终停滞在“为皇室、为国家”这点，没有展开至更高一阶的“为女权、为人类”，因此才会随着时代变迁而遭淘汰。例如于明治三十四年（一九〇一）创立日本女子大学的成濑仁藏，正是以“作为人、作为国民、作为女人”为创校宗旨。不过，歌子的理念即便遭淘汰，在巩固天皇主权体制的明治时代，确实是最适合时代，也是最有用的逻辑，所以歌子在当时始终受到尊重，既成功，亦安泰。
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以后，实践女子学校迎入众多清国人留学生。歌子在毕业典礼向这些清国人留学生进行告别演讲时，说“突然到外国留学，目睹外国人的自由生活态度后，一不小心便会成为激越的民权主义者，好不容易才学成的学问，也会在形式上成为招引乱臣贼子的危险工具”。
也就是说，无论针对日本人或清国人，歌子的教育宗旨始终不离体制。她想教的不是人权，亦非个人自由，而是如何将个人能力奉献给体制。尽管如此，实践女子学校的清国人留学毕业生中，依旧出现了一位提倡女权，三十一岁时被处以斩刑的近代民主革命女志士－－秋瑾。
明治三十九年（一九〇六）四月，学习院与贵族女子学校合并，歌子被任命为学习院教授兼女学院院长。她本来反对合并，因圣旨已定，无可奈何。明治四十年（一九〇七）十月，乃木希典大将就任学习院院长，同年十一月，五十三岁的歌子辞去女学院院长职位。由于两人都是当代头号知名人物，世间流传各种臆测，成为热门话题。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刊行的《下田歌子先生传》（已故下田歌子先生传记编撰所），收录了歌子写的一篇〈余辞职始末〉起首部分。编者以“因顾虑到相关人物”为由，没有刊载出全文，因此歌子为何辞去院长职位的理由，至今仍真相不明。一般说法是强硬派的乃木大将为人刚毅正直，很讨厌与“妖妇”传言分不开的歌子对社会的影响，为了学习院的风纪，断然罢免了歌子。
▍宫中妖妇
歌子辞去女院长职位这一年，《平民新闻》刊出暴露歌子私生活的连载文章。《平民新闻》是社会主义记者幸德秋水等人为了鼓吹社会主义与反战论而发行的正经报纸，不知怎么回事，歌子的八卦连载文章内容竟鄙俗不堪。而且，歌子在设置学习院女学院之际，开除了十数名教师，这些教师竟联手向报社投出恶意攻击歌子的文章。标题为〈妖妇下田歌子〉的八卦文章，自明治四十年（一九〇七）二月二十四日开始连载。
幸德秋水等人于同年一月十五日创刊《平民新闻》日报，除去创刊号，报纸计四页，纸面规格大小与商业新闻相同，通过多元化文章致力宣传社会主义。〈妖妇下田歌子〉从该报第三十三号起，连载至四月十三日的第七十四号，总计四十一次（途中停刊一次）。因该报遭受禁止发行处分，次日的第七十五号变成最后一号，而最后一号的报纸刊载了标题为〈断送下田歌子〉的文章。
这份报纸拿下田歌子当开刀对象，主要目的为“下田歌子是侵蚀众多平民女子虚荣心的化身，我们欲对她投下文字炸弹，虐杀她的精神”。鉴于《平民新闻》的出版目的，可以看出报社打算通过暴露在宫中拥有势力的下田歌子的隐私，攻击当时的统治体制。
在连载文章中登场的人物，以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大隈重信（早稻田大学创校者）、井上馨、三条实美等元老级为首，另有第二任宫内大臣、第二任农商务大臣的土方久元，以及国学者、学习院大学部教授、文学博士的物集高见等人，可以说将各界所有领导人物一网打尽。而且，在最后一篇〈断送下田歌子〉文章中，还列出今后将施加笔诛的名单。不用说，名单中的人物都是宫中、政府内外、学界、报界要人。文章笔者向读者呼吁，下田歌子正是和这些人物有肉体关系，才会在统治者层中具有一股不可忽视的潜在势力。
总之，人哪，知名度愈高，非难声也会随之愈大。不仅《平民新闻》报导的人物，歌子和当时被称为“日本的拉斯普丁”的新兴宗教家饭野吉三郎的丑闻，也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难道，教育家的功绩是虚像，淫乱的私生活才是实像？或者，反之？连第二次大战后的日本女性史研究专家，也对下田歌子敬而远之，不予置评。不过，她的存在，确实让许多人感受到宫廷和统治者层的阴暗面。就这点来说，下田歌子的确扮演了一个极为有效的角色。
乃木大将有意罢免歌子这件事是事实，文部大臣牧野仲显所留下的日记已证实了这点。但是，真相或许隐藏在深不可测的宫廷政治谋略底层。当时，山县有朋的势力超过伊藤博文，宫廷内演出一齣阴险的霸权交替大戏。或许，是新势力嫌弃知道过多宫廷政治内情的歌子，故意排除了这位“宫中妖妇”。
乃木大将忠厚老实，他根本不会耍政治手腕，应该很容易被人当作棋子。而下田歌子早在十多年前于自英国返回的船中写了一封信给宫内大臣，表达辞职之意。因此，歌子应该不留恋女学院的职位，但依她的性情来看，被人背叛，想必非常生气。而且气得在前述的〈余辞职始末〉中，暴露出某些令编辑不敢收录的真相。
▍歌子的晚年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歌子接受了乳腺癌手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初，乳腺癌扩散，导致歌子的右臂无法动弹。右手不行，她就开始用左手习字。七月十一日住院，二十四日出院，八月十一日到学校上班。新学期开始后，她又于九月十日至二十八日站在讲坛授课。十月八日，下田歌子结束了她那灿然的一生，享寿八十三。
歌子小明治天皇两岁，是同时代的人。
明治天皇实现了宣布五条御誓文、完成维新、公布宪法、召集议会、颁布教育敕语等万般新制度，确立了中央集权国家的基础，并在两次战争中大胜，执行日韩合并，带领日本获得空前的发展。
这是个奇迹时代。
或许，歌子在无意识中对明治天皇产生连带感，并坚信明治天皇和日本帝国会走向成功之路，因而才会如此虔诚地忠君爱国吧。
我想，她，或许并非妖妇，只是一名纯粹的明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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